父亲念过几年私塾,也许受“仁爱”的影响,生前喜欢小草,甚至喜欢到“ 强加于子”的田地。父亲喜欢小草,认为小草即生命,鲜活的生命。我童稚乃至少年时代,父亲常常于家门前、于牵手行走的路上,总之,有点时时处处的味道,指着小草对我说:“这也是生命,一株小草就是一个人呀,你要爱护。”童稚时,我不懂;少年时,对小草有生命之说渐能接受,但依然纳闷,奇怪,分明是一株草,一株普通的小草,怎么能说它是一个人呢?父亲安静地告诉我,它就是一个人,它春天发生,夏季生长,秋来衰败,冬到枯亡,这与人一生的旅程是一样的,人从母亲那儿获得生命,破“土”而出,其幼年、少年乃至青壮年,就像夏天的草,蓬蓬勃勃地长,风风火火地长,一晃,他就长到廿几、卅几了。而进入老年,便如秋日里衰败的草,腰弯了,头垂了,眼浑了,皮肤也没有色泽了。至于人离开人间和亲人,也就是草之于冬的枯亡。长大后我偶尔也想到父亲的“小草说”,总是似有所悟,又似不甚了了,但每每想到父亲与我说这小草时的表情,特别是说到它的冬之衰亡时,我便奇怪,怎么没有伤感呢?反倒是很坦然、很平静,一如我读小学时教“自然”的阮老师在讲风的形成。
关于小草,父亲说,它春生秋黄,而整个夏天是它们一生的鼎盛时期,骄阳下、酷暑中,它们不怕湿热,却长得风生水起、长得轰轰烈烈。在夏季那些有露水的日子里,每天早晨,你看,它们头上都顶着一粒晶莹的水珠,那是它们承接大自然恩惠后向外界的诉说。在民间,素有“一根草顶一颗露水珠”之说,那似乎也是赞美它们敢于担当的意思。父亲说,小草是有感恩之心的。虽然它们难比苍莽森林,难比浩瀚海水,不足以左右或影响大自然,但一生中,它们尽力生活,为保持水土、为制造氧气、为美化环境做着持久的贡献。由草及人,父亲说人活一辈子,不论为官还是为民,都应尽力为国家和社会做点事,做点好事。如此,弥留之际,心无后悔,行之安然,就像一株草由秋的衰败到冬的枯亡,那般自然,毫无勉强。
在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里,父亲不断地告诉我,人死后,都会变成一株小草,变成了小草后,它们会为染绿春天出点力,为烘托夏季的葳蕤洒几滴汗,即使到了秋冬衰黄而枯亡,也努力地为告诉人们季节的更迭而传递着消息。父亲的话,渐印脑际,也让我知道了“人活一世,草木一秋”,都应无愧无悔方好。经历春秋,过客天地,有时想到,父亲是不是以“离离原上草”在比喻芸芸众生?也许是要我记住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古训吧!1965年的夏天,父亲离开了我们,尔后的许多日子里,对着初春只能遥看近观却无的小草,对着夏日旺盛之草,对着秋风秋雨中的劲草,对着冬天里匍匐偎依在地的枯草,我不知道哪一株是父亲变的,但我相信,他与许多已逝的叔伯兄弟一样,与许多已逝的普通人一样,变成了小草,正用另一种方式感恩着自然,回馈着莽莽苍苍的造化。